《通往西藏的路》——长篇心灵游记

剪刀手

《通往西藏的路》
　　 －上部－
　　
　　 <一>
　　 我回到这城市已经五天了。这五天我还没有洗衣服，那些旅途中穿脏的衣服依然放在那里。房间也没有收拾，和我同住的朋友去外地还没有回来，这些天我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我真希望他早点回来，至少他可以陪我说些什么，或者让我吃饭的时间规律些。
　　
　　 前天我在家里收看完了延续在这整个夏季的电视剧，因此在这晃荡的一个月中，无论我在哪个地方，我竟然完整的看完了那50集的肥皂剧。
　　
　　 是的，我在外面晃荡了整整一个月。辞职以后我本来是打算去西藏的，可是最终我没有去。
　　
　　 你若有兴趣知道我为什么辞职，为何要去西藏而又未能成行，我可以把这个故事说给你听。也许，你有过或者正有同样的打算。你最好看看这个故事，保不准，你将来也会遇到同样的问题。那么，我这几个月的经历，大概就可以给你一些启发或者思考吧。
　　
　　 是的，我只是希望你看完这个故事以后，能花些时间来思考一下也许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生活，就在你身边的生活，如同我的一样。因为，我们都处在同一片天空下。
　　
　　 那我就开始跟你讲讲我的故事——或者说，我的生活。

剪刀手

<二>
　　 我大概是从今年的2月份，就是新年过完之后，有辞职打算的。
　　 那个时候我还在一个韩国的设计公司上班呢，是服装设计。我本来不是学服装的，我大学四年学的东西跟服装压根没有一点关系，我是学钢铁冶金的——你去过钢铁厂吗？巨大的酒杯状容器从高处倾斜，1000多度的铁水从里面汹涌而出，注入下面的铁水车，然后再顺着工厂里蜘蛛网一样的铁轨，运送到各个车间，热轧或者冷扎成钢丝、钢管、钢板等等。那场面真刺激，当然也有危险。我在工厂实习的时候，就有老师傅跟我讲，某年某月，某个人因为偷懒，从传输带上横跨到对面取东西，结果一脚踩空到刚浇注出的钢板上，鞋子马上被通红的钢板吸住，整个人就烤焦在那上面；还有一次，在线材车间，轨道的连接处出现偏移，高速射出的钢丝从轨道中甩出，一下子将旁边的作业工拦腰截成两段；就在前两年，同我们一样来实习的学生中，有人参观完冶炼高炉后，跑到门口自来水笼头下洗脸擦汗，结果因为高温车间和冷水的瞬间刺激，眼睛立刻瞎了。这些事故我都没有亲眼见过，可我的的确确发现，整个工厂的老师傅当中，没有一个人的十个手指头是完好无损的。
　　 后来，我亲眼见过一次事故，就在我眼皮底下，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发生。那时候我正在上大学三年级吧，我们全班都在上实践课，就在我们的校办工厂。实践的内容是做一把小铁锤——用一根生锈的钢管，和一个四四方方，同样生锈的铁块，做成一把漂亮的光滑瞠亮的小铁锤。我们需要做很多工作：切割、打磨、钻孔、抛光、车花等等，有些工序是用手工完成的，有些则要用到机器，比如车床。我亲眼见到的事故，就发生在车床车间。
　　 那是一个大而且空旷的车间，它非常高，四壁皆空，除了几扇窗，还有一扇门，以及安装在离门口很近的墙壁上的电闸——那是控制车间里所有车床运转的总电闸。车床就整整齐齐的排列在这大房间里，一共有三十多台。它的块头很大，不工作的时候安安静静，一旦把开关扳到“ON”的位置，那机器中间的齿轮就会飞快的旋转——这里就是主要的工作面，我们手持需要加工的钢管或铁块挨近齿轮，慢慢推进，依靠齿轮的飞速旋转完成切割或者去锈的工序。机器分两排陈列着，每个同学都独自操作一台车床，我在其中一排的第二个位置。
　　 我后面是一位女同学，她来自西部，是我们班上最漂亮的一位女同学——你知道，理工科专业内，女同学本来就很少。我认为她最漂亮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她跟我的妹妹长的很像。当我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大喊 “出事了！”，然后猛然转回头时，我看见身后的这个女同学半个身子都快伏在机器的工作面上了——她的一条手臂已经整个被卷进了飞速旋转的齿轮当中，我看见有白森森的骨头划破衣服的袖子，暴露在空气中。
　　 没有等在外面喝茶的指导老师跑进车间，第一个发现事故的男生已经飞速的冲到车间门口，拉下了电闸，所有的机器瞬间停止了转动。等到大家把那位女同学的手臂从齿轮中退出来，慌慌张张的护送她跑向医院时，我看见那机器的下方只有小小的很不起眼的一滴血。那位女同学甚至没有哭声，只是脸色煞白，连痛苦都喊叫不出来。
　　
　　 我对高楼大厦，轮船铁轨这些东西的感情真是很奇妙，又亲切又抗拒。我看到城市一天天变化，巨大的建筑和恢弘的工程不断出现，我赞叹它的外表，同时又总在恐惧它们身体中的钢铁骨烙，城市有时候漂亮的让我头晕目眩，有时候又让我惶恐的仿佛置身钢铁丛林。
　　
　　 后来从学校毕业，我选择了另外的路，逃离了钢厂和高炉。我的同学们则大多数依照既定的方向，分散到祖国各地的钢铁公司、冶金研究院、各种各样的锻造车间。这个国家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不断涌现的现代化道路、桥梁、水坝、建筑，都有我的同学、前辈、师兄师弟们的汗水甚至血水浇注在里面。
　　
　　 我说的有点远了，还是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吧——我说到哪了？对，2月份。我还在那个韩国的服装设计公司上班呢。

剪刀手

<三>
　　 我得先说说我的老板，她是个韩国的老太太，50多岁了，单身，腿脚还有些不便。她可真是个工作狂，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超级工作狂。两年前，就是2004年，她独自一人来到中国，开拓她事业的版图——你知道，现在全世界都明白中国的市场很大，无论产品还是技术，在国外是顶尖科技或者垃圾，反正进了中国，大部分都可以说成是宝贝，真的假的也只有买了才知道——最有利的就是咱们和国外发展差了那么些年，人家总可以掏出个胡萝卜在咱们面前晃悠着，咱们一路追着撵着，付出些钞票还有汗水也是理所当然的。人家又不是救世主，我发现个金矿然后来淘金，多么天经地义。
　　 我还是说回我的老板吧。那个老太太，她从韩国来。韩国离咱们很近，历史上每年还要向咱们的皇帝朝贡呢，那时候韩国没有咱们发达，从中土传过去的宗教、文字、哲学、礼仪，甚至节日，都被人家完整的保留下来了。后来，世界不再以中国为中心，韩国便向更繁荣的国家学习，从美国，从日本取经，并且很快的拉近了和他们的距离，跟他们并列站在一起，反过来向我们输送着代表新世界文明的新技术、新观念、新产品，甚至还有那遥远的，被我们在一路追赶中遗落的祖先的身影。
　　 我的老板，便是在这样的历史潮流中，同许多外国人一样来到中国，手握着据说是我们不曾领略过的先进技术，到中国推销她的产品来了——当然，那本质上是一种技术，但是收费的技术，我们都可以称之为产品或者商品吧。
　　 我可以再费些功夫给你解释一下我老板带来的技术——这种叫“商品企划”的产品。你知道，中国的纺织服装行业规模是巨大的，大到什么程度呢？我给你简单的举几个例子好了：每个欧洲人的衣橱里，平均至少有一件衣服是“made in China”的，每个欧洲人至少有一双“made in China”的鞋，一双袜子，一件内衣，一条领带…全世界1/3的纺织品由中国生产，全国每年要生产出超过500亿件的服装，有超过2000万的人从事着与纺织服装有关的工作，纤维种植关系到1亿农户的生计。在我们的外贸出口创收中，纺织服装贡献着超过15％的比重，只不过，它们常常只是赚到一件几毛钱的加工费而已。你看到在我们生活的城市，尽管我们有时候还在为是坐1块钱的空调巴士还是5毛钱的普通巴士犹豫，可是上万块一件的衣服或者手袋早已充斥在百货公司的奢侈品柜台上，如果你有勇气进得那些多少让人不自在的店铺，仔细看过那衣服上的吊牌，你也会发现“made in China”的字样。没错，它们是在中国生产，只不过贴上了国外品牌的商标，然后被轮船拉到国境线外游荡一圈，再返回港口卸下，最后摆上了奢侈品的柜台。
　　 我们有超过15万家纺织服装企业，可是我们没有一个能够走出国门的服装品牌。你不能指责那些有着过亿资产，有着规模巨大的工厂甚至产业园的服装公司老板们，要知道十多年或者二十年前，他们还只不过是在路边摆摊的投机倒把的小贩，或者是骑着三轮车，将由自己老婆缝制的衣服拉到上百里外的城市中贩卖的渴望着改变生活的乡村青年而已。不可否认他们中很多人从卖衣服上赚到足够的钱，然后去建酒店和夜总会，去投资房地产，去公海的豪华赌船上一掷千金。可是你应当相信，还有一些人依然没有放弃他们的梦想，就是那个“走出国门，迈向世界，让全世界人民都穿着中国品牌”的伟大梦想，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企业和老板，在还没有见到一张图纸的时候，仅凭我的老板用听不懂的韩语侃侃而谈，就跟我们签下了服务合同，然后将巨额的现金，打到我们公司的帐户上呢？
　　 他们想要的，就是我的老板称为“商品企划”的这个产品，这个昂贵的商品。习惯了为别人作嫁衣的工厂老板们，不明白为什么款式同样漂亮的衣衫，摆在外国牌子的专卖店中可以卖到几千块，而贴上自己的标签，却只能卖几百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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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这当然不一样，我的老板说。你看，你们的眼睛，永远只看见一件衣服的款式，可是品牌，它代表的是一种风格，一种历史，一种在人群中可以被人一眼认出你、记住你的独特气质。即便你能把全世界最好的款式都搜集到你的专卖店中，可那也不能成为真正的品牌。你没有自己的传统，没有自己的坚持，最终你将迷失在自己七拼八凑的大杂烩中，你将什么都不是。
　　 做为品牌服装，我的老板继续说。我们讲究的是整体，而不仅仅是单件的款式，就象你们的国家不强大，你个人再能干，又能怎么样呢？反过来，如果国家强大了，任何一个普通的国民走出去，都会被人所尊敬的，不是吗？
　　 我的老板说的很有道理，简直说到每一个人的心坎里，当然也包括我。否则我怎么会留在这个公司，追随她在中国打天下呢？
　　 所以我们强调整体性规划，我的老板接着对客人们说。也就是在你们画每一张服装款式图之前，需要先做一个统筹规划，确定这一整季产品的设计主题是什么，色彩怎么搭配，面料该怎么选择，款式之间还应该讲究系列组合等等。还有，为了形成你自己的风格，你必须先行提炼出几个最主要的设计手法。你不能什么都要，只用几个最主要的元素，这些元素将成为你的品牌的特征，成为人们认识你、记住你的符号。你最好能从这么多年的企业发展中，找出那些曾令你成功，令你之所以成为你的元素。当然，如果你觉得过去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那么我们重新寻找一些元素来替换好了。
　　 一般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的老板都会停下来，优雅的喝一口那个从星巴克买来的杯子装的水，然后抿起嘴唇，等待她的翻译兼助理，也就是我的同事曼子将这些话翻译出来。我的老板这时候会看看曼子，又转头看看对面的客人，她在揣摩客人是不是正确的理解了她的意思，同时也努力学习着中国话，她甚至在每天的早晨7点到9点请来家教学汉语，为的就是更清楚更直接的弄明白中国人的思维、目的，以及他们的表达方式。
　　 你一定也跟我一样，是从那折磨人的四级六级考试中跌爬滚打过来的人，所以，你应该不难想象出，外国人面对我们四四方方的汉字时会有怎样的痛苦。我们的孔子学院已经开到了世界很多个地方，你应当不会那么简单的以为，那仅仅是我们几千年的文化突然又重新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在这样的社会，还有什么力量会比经济的影响更强大呢？从祖先咿咿呀呀的发明出那些句子和词语开始，语言从来都是一种工具，在这飞速发展和变迁的时代，语言就好比一座桥梁，我们学习英语，是为了攀着这桥梁而上，尽快追赶那走在前面的人们，到达那比我们站的更高的彼岸；而如今外国朋友们学习汉语，是为了顺着这桥梁而下，更快更深的挖掘我们这座拥有无限潜力的，能为他们继续前行提供新动力的原始金矿。
　　 所以，尽管我的老板年纪已经颇大，早已错过学习的最佳时间，但她还是无比用功的学习着这陌生的语言。现在她的学习成绩还不足以支持她痛快淋漓的表达，所以，她还得借助于翻译，来向客人们灌输她的思想。
　　 当客人点头的时候，我的老板也会微笑着颏首，表示她很满意客人明白了她的意思。对了我还忘了跟你说，我的老板保养的非常好，皮肤很白皱纹也不是很明显。她烫了微卷的头发，虽然腿脚不好，个字不高而且身材有点发福，可是由于她着装非常得体，所以她总能通过服装来修饰掉这些不足，使自己看起来总是气质独特，让人信服。
　　 等到翻译完了，曼子和客人的眼光都会重新回到我老板的脸上，这时候我的老板会重新直起身板，严肃的接着往下说去：这些工作，刚才我说的所有的统筹性的工作，就是 “商品企划”。这是一个非常专业的工作，它需要你对服装的各个环节非常了解，包括对市场的研究，国际上最新资讯的掌握，还有很强的设计功底，把握时尚方向的能力，还要有相当的艺术素养，这是一个只有专业人士运用专业的方法才能完成的工作——我明白对你们来说，以你们现在的基础，很难把它做好，没关系，把它交给我，交给我的专业团队，交给我的公司，在我们为你提供服务的同时，你们将迅速的学习并掌握到这一方法。我们将帮你建立起一个全新的、与众不同的、真正的服装品牌！
　　 我的老板就是这样说服了一个又一个的客户，同时也迅速的打开了中国的市场。当然，在这之前，她先说服了我。既然踏入了服装的行当，我当然希望能够学习到真正的品牌之道。我为我的专家老板奉献出自己所有的热情和智慧，在一年之内，我们和许多国内大型企业建立起合作关系。在收费上，我们从不妥协，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中国企业的现状，没有人更能把话说到中国老板的心坎里。——再说，韩国所有的电子产品、电影电视、歌星影星都在帮助我们，他们在中国市场的大红大紫，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中国人特别是年轻一代的审美取向，韩国服装在市场上火爆走俏，韩流凶猛无比。乘着这洪流，我们的公司迅速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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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你问我在公司做什么？我不是设计师，当然不能画图。我是这个公司的项目总监——就是说，所有的项目都由我来统一安排执行。是的我很年轻，我的老板曾对我说：在韩国，坐上你现在的位子，至少要等到40岁才会有机会。可这里不是韩国，是中国，是争分夺秒不顾一切往前狂奔的中国！所以，不用等到40岁头顶微秃的时候，我就有了这样的机会。
　　 事实上，我的机会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公司刚开业的时候，老板招进来三个项目主管，可是没多久，另外两位都走了——老板觉得其中一位想法很多，但执行力差，另外一位则纯粹是个骗子，他进公司时夸下海口，说能在一个月内为公司拿到600万的业务量，可是直到他三个月试用期满，被老板炒掉的时候，他都没有谈下来哪怕一分钱的业务，倒是花了公司不少的差旅费和业务招待费——对了，这两位还都拥有MBA学历。你知道，前些年MBA在中国火的不得了，连看自行车的老太太都满嘴是管理与效益，没办法，咱们国家人多啊，咱们又习惯了统一行动，突然间国门大开，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都找不着北的时候，有人说这东西好，大家自然都跟着去凑热闹！这里面当然有真正潜心学习，修成正果的人，可是也会有人牵强附会，滥竽充数——多数时候，这样的人更多。你也犯不上责怪谁抱怨谁，这个时代跑的太快，那么多新鲜的东西进来，原来每个人都可以活得有滋有味，谁都不想被拉下，就只好一窝蜂往前冲过去再说了！草原大了，什么牲口都会有，都在食物链上，有机会就要逮住，活下来就是强者！这就是现代社会的生存法则。
　　 那两位MBA走后，我就成为公司唯一的项目主管了，我留下来的理由很简单——老板说，我的想法都比较实际，执行力也还可以，能为公司很快带来效益，所以我就留下了。一年后，老板对我的工作很满意，又怕我离开公司跑掉了，所以在续约的时候，给我加了幅度很小的薪水，同时给我升了幅度很大的职位——我就成为公司的项目总监了。
　　 公司里本来还有一位很不错的总经理助理，她真是个难得的人才，我很少遇见那样的女孩子。她有着本专业的硕士学历，同时又谦逊平和，事无巨细都可以安排的井井有条。对人热情又有分寸，很会为别人着想。她的思维开阔，跟客户及外国友人谈笑风生的同时，又通晓着传统的礼仪操守。她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对外是气质干练的现代知识女性，在私下家庭中又是温文尔雅的贤妻良母。她离开公司的原因，是因为公司无休止的加班，严重影响到了她的家庭生活，她的老公一而再的牵强忍受，最终她还是选择了离开公司，重新修复被严重干扰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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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是的，我们这个公司的加班是无止境的。曾经有一个月，我们有十天是凌晨3点左右下班回家，洗澡，睡三个多小时，再返回公司上班。另外七八天，我们可以赶上最后一趟地铁回家，而那一个月中剩下的日子，就全部在公司通宵工作，没有午休，更没有周末。我和同事们都准备有维生素片以及蛋白粉，无论有用没有，至少能起到些心里安慰的作用吧。我们都清楚自己是在过度损耗年轻的身体，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更恐惧被人群和这滚滚向前的社会落下。
　　 有一次，我的脚受伤了，是搬家的时候不小心给砸伤的，我来上海两年，已经搬了四次家了。这很正常，象很多人一样，我们都是背井离乡，来到大城市寻找梦想，感受什么叫做现代。我们暂时还买不起楼房，那高不可攀的房价仿佛永远激励着我们向前、向前、努力赚钱！我们也没有什么家庭，人在哪里，两只随身的箱子放在哪里，家就在哪里。这没什么不好，我们可以不停的换到自己喜欢的地方去住，反正邻居都一样的陌生，无论你住在他家对面一年，或者一天，谁也不会关心谁的到来，谁的离去，我们自由自在。
　　 只是搬家的确是个苦力活，特别是当你的脚还被砸伤的时候。可是没办法，第二天，我还得忍着痛，早出晚归的去另一个城市出差。客户的时间是不能耽误的，公司的效率也不容被人为降低。没错，我是坐飞机去，坐飞机回来的，你不要以为那是很享受的商旅生活，我们从自行车换到飞机火车，无非是速度提高罢了，也就是说，你得在同样的时间内，做更多的事情，你得处理更多的难题，见更多的人，吃更多的无聊的饭，说更多口是心非的话，忍着脚痛挤出更多的笑脸。也就是说，你会忙的连思考都忘记，忙的连妈妈的生日都忘记，忙的连路边的青草何时枯黄，何时变绿都不知道。这忙碌当然会有回报，这回报就是阅历的增长，财富的增加，可是那阅历何时有空让你细细咀嚼，又是谁的财富在不断增加？我们只是越来越忙碌，忙着向前，忙着衰老。
　　 幸好我没有女朋友，否则对我们彼此都会是种折磨。我的同事们，那些正值青春貌美的姑娘们，也都没有男朋友，所以我们都不需要象我从前的那位同事一样，面对艰难的选择。就象现在这样，我们只需要一心工作，然后吃饭睡觉，看银行卡上的积蓄一点点增加，看自己生活的空间越来越狭小，看看不断冒出来的新闻和热门人物，计算自己离这时代潮流最前端的距离，是在慢慢扩大还是在不断缩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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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我就这么在公司拼命的工作着，全力以赴，鞠躬尽瘁。你一定很关心我的收入对吗？我可以告诉你的，我的收入很可观，月薪上万。当然了，扣掉税收，再扣掉保险，实际拿到手的，没有那么多。还有我常常迟到，也会扣掉一部分薪水，有一个月因为迟到他们甚至扣掉了我整整1000块！加班是没有补贴的，但是迟到却扣的严格。我的老板说，工作性质决定了我们需要经常加班，这是行业特殊性，另外，有效率的人是不需要经常加班的。至于迟到，那是作为一个称职的职业经理人的耻辱。可我依然常常迟到，我迟到并不是因为我睡懒觉，很多时候我只需要提前出门五分钟，就可以赶上那趟最拥挤的地铁，趁高峰期来临前的一刹那抢到出租车，然后在计时钟敲响之前到达公司。我常常在早晨的房间里静静的喝一杯咖啡，抽一根香烟，然后看着时间走过那迟到的临界点，再快步出门，一路急赶，最后不可避免的迟到。我想，我是不愿做一个不守时的人，又不想做一个标准的职业经理人吧。
　　 这么七扣八扣，最后每个月我能拿到手里的薪水，大约在1万左右，至于我能随便花掉的，那就更少了。
　　 你看，我需要拿出部分薪水，孝敬我的父母，供妹妹读书。忘记告诉你了，我的父母都在乡村，他们没有医疗保险，没有养老基金，他们从来不会乱花我孝顺他们的每一分钱，那是用来支付每个月的零用，还有今后生病、养老，以及对付家庭中万一出现的灾难的所有依靠。我的善良的老父母，他们一生中最引以自豪的事情就是培养我和我妹妹考上了大学，然后把我们送到遥远的城市中上学、工作，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守侯在乡间等待我和我的妹妹在有限的时间里回去看看他们。我的妹妹大学已经毕业，接着读硕士，我得继续掏出巨额的学费，为她争取一个但愿能稍微好些的未来。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你要知道，扩招后的本科毕业生满地都是，在上海这样的城市，月薪2000的工作都争抢的头破血流。谁会心甘情愿的去那些偏远的城市呢？生长在同一个国家，同一片土地，受到了同样的高等教育，见识了这五彩缤纷的社会，谁愿意再退回到落后的起点，重新开始追逐呢？有什么可以指责每个人追求平等以及更好生活的愿望呢？
　　 我拿着我仅剩的薪水，还得支付我的房租，以及水电煤气网络电信等等杂费。朋友们都很忙，又都分散在全国的各个地方，没有时间见面，只有经常打打电话联络一下感情，所以，我的话费总是很高。我没有时间和耐心等待公共汽车，所以没有地铁的地方，我都是坐出租车，城市越大车子越多，高架越绕越远，堵车习以为常，油价又在不断升高，那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还要吃饭，一个人的日子，有谁会给你做饭呢？在城市中，免不了有应酬，大家都很忙，平时又很孤单，压力大的还想乘机发泄一下，所以一起聚会，总是会选择热闹的，能迅速让人血液沸腾起来的地方，比如最红火的餐厅，最HIGH的酒吧，最肆无忌惮的练歌房，这些应酬都需要花销。在大城市中，你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你当然也得有一幅体面的外表，于是得买不能太差的衣服，要经常去修理你的头发。然后，你需要给自己补充些营养，否则你知道你的身体迟早得跨掉，你最好还要去定期健身房，在城市中，你去挥汗如雨强身健体也必须是付费的。你得多吃水果来调节紊乱的身体激素，喝各种各样其实并不比白开水更有好处的饮料酒水来刺激你日益麻木的肠胃。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花费，我看见我并不低的薪水，就这样一点一点消失在这些似乎全都必要的开销间。
　　 我不能生病，或者说，只能有选择的生某几种病，即便我每月都交纳着医疗保险，可那不能包治百病。进一次医院也许就可以让我成为彻底的穷光蛋甚至负债。你知道我们的医疗保障体系并不完善，而我们的药价近乎天价。生病会紧接着影响我的工作，我可能因此失业，那时我将一无所有。
　　 我还没有精力考虑遥远的以后，我是说，我的老年将如何渡过。如果我有一个孝顺又能干的子女，那么情况会好点。可在这之前，我需要先结婚，你知道，在如今的城市中，从拍婚纱，买钻戒，宴请宾朋，就是不菲的一笔开销。对了，在这之前，还得先买房，我差点忘记这最重要的事！昂贵的房子，足以背负半生的月供，仅仅是个开头…若顺利生子，得给他或者她买昂贵的营养品，送去不能太差的托儿所，幼儿园，然后花费一笔不小的钱供他或者她读书，从小学直到大学，也许还有硕士、博士，出国留学。若不用功，还得额外支付辅导老师、各类补习班、复习资料的费用，又或者得培养些艺术情操，那么买乐器，进学习班，请指导老师，等等等等。这每一样都得不小的花费，若不这样，怎么能保证在将来毫无疑问会越发激烈的竞争中，我们的下一代能够不被淘汰？如果不能站在前面，那么就会在后面被越甩越开，现实拥挤而竞争残酷，严酷的分化在现实中明显的上演，你最好先立下奋力拼搏的决心，或者做承受窘迫无助的准备。
　　 所以，你得明白，虽然我的收入已经不低，但我绝不能乱花一分一毫的金钱——除非，我不考虑以后，我不要我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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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不知不觉，我说了那么多，你一定以为我是在抱怨。其实，我最不喜欢抱怨，抱怨有什么用呢？在这个社会，你只能选择默默承受，或者悄悄离开。没有人会同情你——我不是说，现在的人都失去了爱心，我的意思是，即便我们时常会因为某些事或者某些人感到悲哀或者心酸，但我们也无能为力，我们都很弱小，我们都很忙——我们连自己的明天都还顾不过来。总之，请你相信，我不是在抱怨，我说的都是事实。
　　 我说到哪里了？对了，我说到了我的韩国老板的产品，就是那个“商品企划”。你知道，在所有的客户老板们听来，我的老板说的都太有道理了。现在，他们终于找到了那根能让他们的企业和品牌突破阻碍，走向世界的救命稻草了！
　　 等到这些看见救命稻草的老板们把50％的首期款打到公司帐户，我们的财务经理明确无误的汇报已经收到这笔款项后，我的老板便指示我开始进行项目作业。
　　 每一个不同的客户，我们会组成一个不同的项目组，针对这个客户品牌提供一对一的专业服务。而且，这个项目组成员将全部由专家组成，他们由最资深的商品企划专家率领，集中最优秀的韩国设计师、色彩专家、市场调查专家、面料分析师、服装工艺师等等——当然，这只是我的老板给客人们介绍时说的。事实上，在我们公司刚刚成立，执行前一两个项目的时候，情况差不多确实是这样的——由韩国的专家们来完成项目。只不过专家组没有那么多人，我的老板自己同时兼任了商品企划专家、色彩专家、面料分析师、服装工艺师这几个角色。她从她的韩国公司调来了两位设计师协助她，因为她自己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服装设计师，她只是在色彩方面比较专业些。我的专家老板甚至跟我一样，连款式图也不会画。
　　 我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被老板赏识。因为我看到我的老板实在是很辛苦，一个人又要谈客户，又要做项目，任何事情都要亲力亲为。于是我向她建议，我可以在国内找一些设计师来协助她的，再说客户的品牌都在中国销售，可能国内设计师能提供一些更准确的市场信息吧。当然我还有一个私心没有告诉她，我觉得有这么好的条件和机会，为什么不让国内的设计师也来学习一下呢？我的老板听从了我的建议，于是我立刻招聘了几个基础不错的国内设计师来到公司。
　　 在协助韩国设计师完成了两个项目之后，我的老板非常高兴，她立刻通知韩国的那两名设计师收拾行李回韩国。并马上跟这几位试用期还没结束的国内设计师签下劳动合同。我的老板对我的建议非常赞赏，把我大大的夸奖了一番，我听在心里很高兴，因为我的私心也达到了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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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在后来，我们签下一个又一个项目的时候，我的老板都很少再调来韩国设计师参与项目组。只是在国内设计师做出来的东西实在是不像样的时候，老板才会紧急从韩国搬来救兵，救火过后马上再赶回韩国。
　　 有韩国设计师在的时候，我们会召开项目讨论会，包括老板、韩国设计师、我，还有翻译都会参加。因为要跟客户沟通联系，最后还要将作业成果提交给客户并作发表，所以我必须全程了解项目进程，并领会作业内容，而曼子得在场给我翻译，所以我们两个每次都参加项目讨论会，了解老板和韩国设计师是怎样一步步完成“商品企划”。但是老板从不让国内设计师参加这些会议，我曾跟她建议过，让国内设计师也听听，更好的理解项目规划，掌握商品企划的方法，会对她们在完成作业时有好处。这种建议马上就会被我的老板否决，她总是很严肃的告诉我：她们不需要有太多想法，只需要按照我的指令去做该做的工作就可以了！
　　 当某个项目连一个韩国设计师都不来参加的时候，所有项目进行就全靠我的老板发口令来执行。这个时候，项目讨论会通常都在老板一个人的头脑里召开，怎样的规划是我也不大清楚的。
　　 我后来知道，韩国设计师每在中国工作一天，我的老板就需要支付她们很高的差旅补助，另外她们的工资也很高，调来中国两个人，韩国公司那边就必须再重新补充两个人，对我的老板来说，这是高昂的代价。而在中国，设计师廉价的简直让我的老板吃惊。在同样的条件下，韩国设计师出差中国一天的费用是1万元，而中国设计师出差一天的补贴是50元，仅仅一顿午饭和晚饭。当然，国内设计师出差去客户那里的机会也不多，应该说，一次都没有。我的老板说，不能让客户知道我们公司有中国的设计师，免得客人们怀疑服务的质量——当然，客人们一旦知道，确实会有这样的担心，我就接触了不少这样的客户，签约时郑重表示：绝对不能由中国设计师来执行项目。所以，那写在公司规章制度里的50元补贴，事实上一次都没有发放过。
　　 当我们手头上的项目特来越多的时候，我曾要求我的老板多招些设计师到公司来。老板同意了——但只是招聘兼职设计师。虽然设计师的工资低廉，但一切都需要从最大程度节省公司开支的角度考虑，我的老板对我说：我们不需要招聘很多设计师放在公司，项目不多的时候不是很浪费？你只需要在非常忙的时候，找一些兼职设计师来临时帮忙就可以了。
　　 兼职设计师非常好找，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差不多和上海一半以上的设计师达成过兼职意向。虽然她们都在其他公司上班，可是有机会多赚些额外的钱，谁会不愿意呢？即便牺牲些休息时间，那也是值得的。在这样快速变化并充满诱惑的城市，谁都希望能多有些积蓄，给自己不确定的生活多些保障。
　　 我的老板后来甚至想到更绝妙的方法以资源利用最大化。我们不断对外发布招聘广告，将优秀的设计师作为正式员工招聘到公司，然后在三个月试用期满之前，将设计师解雇，再重招新人。我们不需要承担任何劳动赔偿，不用为她们购买保险，不需要支付任何补贴，而且试用期内只需要支付70%的薪水，我们甚至不用跟她们签订劳动合同。人员的进出简单快捷，拿来就用，用完就换。我们只需要付出比以小时计算报酬的兼职设计师更合算的薪水，雇佣到最卖力的优秀员工——你知道任何设计师都会被我们公司的专业背景和业务内容所吸引，并在试用期内尽全力展现她们的才能以确保她们能最终留在公司。
　　 我无法改变我老板的做法，我甚至都不能辩驳她：这一切都合法，从利益最大化的公司经营角度，这一切都合理。我的老板有这样的打算，而这城市有大把的设计师蜂拥而至。她们中的许多人临走都不知道我们为哪些客户服务，自己两个多月的工作为谁而付出。我的老板保密工作做的很好，她一点也不担心这些流水一般来去匆忙的设计师会泄露她公司的秘密。
　　 而这一切都由我负责执行，招聘、面试、分配工作、解雇。我的老板信任我，她知道我不会违背自己无法辩驳的规则，她知道作为一个员工，我有足够的理性处理这些事情。每当我脸上流露出不忍，我的老板总是用最简单的问题提醒我：Mr. R，如果你是我，作为一个老板，你该怎么做？是的，如果我是老板，我也许也会这么做，我应该这么做。
　　 所以，在这一年多不到两年的时间中，我和许许多多设计师有过面试谈话，也和形形色色惶恐不安的人们有过离职谈话。我能做的，就是在面试的时候仔细告戒对方：如果你现在有一份还不错的工作，那么慎重考虑一下要不要跳槽来我们这个公司，如果你现在只是急需一份工作，那么你来吧。

剪刀手

<十>
　　 我曾在一次解雇了自己很满意的某个设计师时，写下过一篇感想，如果你有兴趣，我把它摘录过来，权当给你仔细描述一下当时的心情吧。
　　
　　同事朋友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面试过多少人
　　也不记得跟多少人有过离职谈话
　　我不是做人力资源的
　　我也不喜欢人员流动
　　当每完成一次面试或辞退
　　我不能很专业的掩饰我的喜悦或难过
　　情绪和心情总会随之波动
　　
　　刚开始很喜欢面试这工作
　　从那么多简历和面孔里找到想要的人
　　能给对方提供一个好的工作机会
　　会有新的血液补充到团队中来，朝夕相处一起工作
　　我常常觉得那是一种缘分
　　从前，我会这样通知对方面试结果：
　　"今晚有活动吗？如果没有，那找你的朋友出去庆祝一下吧
　　恭喜你已经被公司录用，欢迎你的加入！"
　　那种喜悦是由衷的，我会很用心的对待每一个细节
　　我会想到曾经自己也坐在对面的位置
　　心理会有怎样的惶恐和期望
　　我认为入职这种事对公司对个人都蛮重大的
　　我希望从第一刻开始
　　就让对方感到即将融入一个愉快和值得期待的团队
　　
　　当面对曾每天共处一室的人
　　你必须亲口告诉他，我们不能再一起工作了的时候
　　刚开始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说，如何开口
　　那种怀着难过，无奈，怕伤害，无法表达的心情
　　每当想起总是记忆犹新
　　我总是怀有内疚
　　如果是对方不好，那为什么当初面试不谨慎些？
　　如果是公司要裁员，那就更愧疚了
　　我想像如果换个位置，被辞退的人是自己
　　我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那时候，当不得不辞退一些同事时
　　我会给我认为其实不错的人写推荐信
　　以个人职业道德，加盖公司公章
　　希望能给对方后面的道路一些便利和帮助
　　那也是作为一个公司，曾经同事的一种态度
　　此外，或许那能减轻我个人些许内疚
　　总之让一个不是专业做人力资源的人去做这种工作
　　是一件非常折磨人的事情
　　
　　当经历太多聚散离合
　　看身边人去人留
　　我不再那么反映激烈
　　至少我的脸上已经可以日渐平和
　　我仍然讨厌辞退和分别
　　甚至连面试招聘也已经厌倦了
　　
　　在依然需要去面对的时候
　　无论面试招聘
　　还是辞退离职
　　我只是尽量客观的说出公司的要求或理由
　　挑选合适的新人，或者传达离职的手续
　　在面试结束，或者离职手续完成时
　　我只是跟对方重复同一句话：
　　同事永远是一种短暂的关系
　　某一天也许你走，也许是我离开
　　但是作为朋友，却可以保持的长久
　　希望我们在成为同事的同时，成为朋友
　　或者
　　希望不再是同事的今后，我们依然是朋友
　　
　　 你看，我甚至曾天真的希望和每个人成为朋友，可那些从我身边离开的人们，马上又要投入重新动荡的生活，投入新一轮的寻找与竞争，去面对选择与被选择，面对诱惑与欺骗，接受下一次的好运气与坏运气。而我自己，还得继续着无休止的工作，不间断的面试与解雇，去面对新的人，面对新的谎言。谁会怀疑我们内心深处那彼此关怀与愧疚的心呢？我们只是太忙，忙着面对明天。